—水母汐—

我们幸运极了 不确知 自己生活在什么样的世界。

【闪恩】迷迭香 Morning Glory

*CP22小册子《Herbal》中两篇未公开的小短篇 


迷迭香

我是在一棵树下被男人捡回家的。

“你快要死了。”

我无声地点点头,毕竟他所说的的确是事实。我就要死了,因为饥饿,因为寒冷,因为无家可归……多么残酷啊,尽是些狼狈不堪的理由。我感到事实并不该如此,可我却连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都不知道,某种情绪像荒草一样在我心底疯长,我注视着眼前的男人,在他的眼中看到了整个春天。

“还能站起来吗?我来见你,可不是为了迎接一具冰冷而又愚蠢的尸体。”

我想回应他的期待,可身体却完全不听自己使唤。我只好朝他抱歉地笑着,轻轻吐出见面后的第一句台词:

“能抱我一下吗,吉尔?”

我伸出手臂渴望触碰那晨曦中雕塑般的躯体,企图用温柔的微笑抹去他眼里的错愕与伤痕。我像一只受伤的鸟,扑进金黄的王编织的囚笼,尽管他穿着朴素的衣裳,从本质上来看和街边形形色色的路人没什么两样。

“你记得我的名字?”

我把脸贴上他被白色T恤覆盖的胸膛,一面确认着心跳,一面抬起头,用眼神告诉他确定的答案。我喜欢他紧抿着的颜色浅淡的双唇,因为太阳的缘故,此时的它们泛着诱人的光泽,某种程度上愈发激起我濒临极限的食欲。

于是我伸长脖颈,像一只天鹅渴求演出后的酬劳。金色的头颅像成熟的麦子那样低了下来。这是他第几次对我妥协?我不知道,因为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思考奖励以外的事情了。

我尝到了,那是苦涩的蜜糖。

【01】

吉尔伽美什的家算是城郊数一数二的建筑。它的石砌的墙壁,生满青翠欲滴的爬山虎,沿着墙根一路攀上雕花的窗台,用触角敲打夕阳下闪光的金色门扉。尽管如此,与那气派的外观毫不相称,屋内生活气息贫瘠得一塌糊涂。白色的餐桌白色的床,黑色的沙发和大理石的茶几——后者上面连一盘水果也没有,好似这里从未有人住过。然而这一切对它的主人来说简直再合理,再正常不过——吉尔伽美什买下这栋房子,为的是等候它真正的主人有朝一日能够到来。在此之前,任何多余的布置都是徒劳,只会平添感伤,令人生厌罢了。

因此,当可怜的,饥肠辘辘的绿头发旅人抵达他的临时居所时,这里的一切并没有带给他丝毫慰藉。他只能疲惫地蜷缩在吉尔伽美什近乎全新的沙发上,用对方冰箱里最后一盒杯面填平自己酸痛的胃。吉尔伽美什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视线滑过他举着叉子的细白手指,微微翘起的,沾满面条汤汁的嘴唇,以及像仓鼠一般咀嚼鼓动的双颊。他回忆着昔日宴会上,那个人无拘无束的闲散模样,回忆着当初的手指嘴唇和脸颊。它们逐渐与眼前这番景象重叠,至此,吉尔伽美什总算能够确定,坐在他眼前的的确是恩奇都——那个令他头痛又惹人怜爱的小泥巴朋友。

“你真的知道我是谁?”

“我不确定,”恩奇都放下纸碗,他抬起头,唇角上沾着一星可笑的油花。吉尔伽美什难以忍受地用手将它擦去,这一亲密而又温暖的举动令恩奇都闭上眼,发出叹息般的应答:

“你和那个人很像,但恐惧使我无法认定你们的确是同一个人。”

“那个人?”

“是的,他是我唯一的朋友。”

“无聊的回答。那你有没有想过,自己是那家伙的什么人?”

恩奇都靠在吉尔伽美什肩头,饱腹后的倦意令他昏昏欲睡。他在这个认识还不到一天的男人身上嗅到了乌鲁克的青草味,遥远的,仿佛自对方体内生长出来,郁郁葱葱,未曾因时间的洗礼而枯萎陨落。

“我是你的什么……”

“我不知道啊……吉尔,这种事得由你亲口对我说。”

***

死亡对我而言并非单纯的失去意识,化作尘土。我所犯下的罪,也不是区区凋零便可以轻易饶恕,在彼方等待着我的,是不得解脱的,无休无止的轮回。我睁开双眼,意识里还残存着吉尔哭泣的脸庞。那是一生恐怕只有一次的光景,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忘却的存在。

我张开翅膀,朝着熟悉的城市飞翔。

这真是一种奇妙的体验——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奔赴一场主角是自己的葬礼。在那里,我看到了不为我所认识的吉尔伽美什。他满面忧伤,坐在为我修建的雕像脚下。我俯冲过去,停靠在他的肩头,他一反常态地没有将我赶走——记忆里吉尔似乎并不喜欢这种毛茸茸的东西。我们就这样倚靠着彼此,和数日前一模一样。我想在他的耳边为他唱首歌,好使他的面容不再那么悲伤,我这么做了,可他却再也无法明白我歌声里的意义了。

“哼……愚蠢……连你也来为那家伙送别吗?”

我唱着他听不懂的曲子,可他却说着我能理解的语言。这是多么的不公,但这大概就是神对我降下的惩罚。我想,假如被选中的人是他,假如只有我孤身一人徘徊在这个世界上,我可能会露出比吉尔更加狼狈的表情吧。我抬起头,视线所及是他为我建造的塑像。我多希望自己能成为这尊石块的灵魂,或许还能笨拙地弯下腰,像从前那样恶作剧似的将草编的花环戴在他金灿灿的发顶上。

“但是,为我修一尊雕塑也太令人害羞了。”我啄着他的发丝,那里和成熟的麦子一样温暖,“能察觉到吗?我就在这里啊……”

可惜我那迟钝的友人并未发现这一切。我看着他起身走向祭坛,从祭祀长手中接过燃着火焰的树枝,犹豫良久,迟迟未能投下。

我不能允许吉尔伽美什变得不再像他自己。即便现实中的我已离他远去,永别了这令人眷恋的乌鲁克,我所做出的决定,我所立下的誓言分毫不会改变。雨悄悄落下,与此同时,我听到啜泣声从城市内部由远及近地传来。

雨过之后,还会天晴。

“吉尔,请不要为此忧伤,我就在这里,陪伴着你,陪伴着我们的子民。”

我从他手中夺过树枝,那抖动着的火苗在细雨的灌溉下变得微弱至极。我将它投了下去,火焰掠过我的羽毛,在火光中,我看到了吉尔恍然大悟继而惊慌失措的面庞,我对此感到抱歉,但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

我不是神明,只是神明创造出的,卑微而又渺小的泥巴人而已啊……

【02】

恩奇都揉着眼睛推开卧室大门,差点以为自己误入了另一个世界。

满眼都是明亮的金黄,深红色地毯在他赤裸的脚下铺展开去,延伸到走廊尽头,那位他相遇不过十几个小时的友人脚下。吉尔伽美什罕见地极有耐心地等待着恩奇都的到来,仿佛在经历了漫长的找寻以后,区区数十分钟已变得不值一提。恩奇都伸了个懒腰,像个抖动的绿色精灵撞进吉尔伽美什怀里。他们有几公分的身高差,于是不爱穿鞋的小家伙毫无愧色地踩在后者脚面上,现在他们视线平齐,金绿色眼瞳中升起一颗小小的太阳。

“早上好,吉尔。”

这声问候穿越了漫长的光阴,却依然带着乌鲁克的青草、雨水、太阳、花朵混合的味道,永不褪色,历久弥新。

王摸了摸友人的发顶算作奖赏,带他来到后院共进早餐。恩奇都穿着吉尔伽美什的白衬衣,过长的袖子过长的衣摆,错位的纽扣歪歪斜斜。风将它吹得飘起,一瞬间,吉尔伽美什仿佛看到了那个人的影子,在EA掀起的浪潮中依旧目光炯炯地与他对峙,那模样比神明更加神圣,是无法纳入王之财宝的,比任何宝物都要耀眼的存在。

“你看上去心情很好的样子。”

“嗯,因为我梦见那位友人了。”

恩奇都弯下腰,从脚边拾起一朵紫色小花。

“这是什么?”

“他们说是迷迭香。愚蠢的名字,因为无能花匠的失误在园子里疯长。”

“这样啊……”恩奇都抬起头,交谈间,他已经用草叶编织出一顶鲜绿的花环。

“我愈发确定你和他就是同一个人了。”他笑着将花环戴上吉尔伽美什的发顶,“瞧,连戴着它的模样都跟他如出一辙。”

“所以你昨晚究竟梦见了什么?”

“我梦到你为我修建了巨大的塑像,我呼唤你的名字表示抗议——因为这做法实在是太令人难堪了。但很可惜,你一点都没有听到。”

他看到男人的脸色在那个瞬间沉了下来,又变成了他所不认识的吉尔伽美什。故事并没有结束。他想。于是恩奇都喝下一口热牛奶,翘着双唇任由对方将一圈奶沫细细舔去。这种亲昵的举动他们似乎做过很多——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舔舐很快变成吮吻,他扯着吉尔伽美什脆弱的衣角,颤抖的指尖泛着白。

***

我并不会被事先告知此次轮回会变成什么。当我站在溪水边,欣赏自己巨大的角和美丽倒影时,突然意识到自己应该趁早打消转生为人的念想。

有人在朝这里靠近,我没有逃,因为我知道,那是吉尔的脚步声。我看到他穿着兽皮,又变成了另外一个我所不认识的模样。那双疲惫不堪的红色眼瞳中,流露出对于永生的渴望。可我明白,这不是一个优秀的王应当追寻的事物,同时惊讶地意识到,在他踏上这条道路之前,竟放弃掉了乌鲁克——这一对他而言最为重要的事物。

我必须阻止他。虚无的长生不老并没有任何用处,它无法使我复生,无法让我腐烂崩坏的身体变得和以前一样完美无缺。我又何尝不想无视时间的局限,在每个清晨为我的王献上第一句早安,朝阳下的拥抱,连亲吻都带着苹果花的甜香。

但我不能这么做也不可能这么做。我属于吉尔伽美什,但吉尔伽美什却属于乌鲁克。我看着他迈着疲惫但却坚定的步伐来到我面前。出于猎手的本能,他很快被我美丽的身姿所吸引。可当他发觉我正一次又一次将他引向通往乌鲁克的道路时,哀伤而又惶恐的王总算燃起了怒意。我和他隔着一条溪水对峙,一如当年在神殿之前。那是我和他的第一次相遇,硝烟弥漫却畅快淋漓。

“你是那帮愚蠢的神明大人派来规劝我的吗?开什么玩笑……这个世界上能规劝我的人只有一个,而他已经不在了!被你们亲手杀死了啊!”

我的吉尔像一头发怒的狮子,不断迸发出歇斯底里的咆哮。而我只能用哀伤而又温柔的眼睛望着他,甚至连一个安抚的拥抱都做不到——当然,或许对现在的吉尔而言,打一架更能令他冷静下来,但很显然,这件事,我依然无法办到。

我再一次理解了这场天罚的悲哀所在。我鸣叫着,吐露着吉尔无法理解的单音。他把弓拉得圆满,利箭像楔子一般将结局钉在我的心脏上。我注视着他离去的背影,从那仓皇而逃的脚步中,我断定他一定察觉到了什么。但我没能等到证明这一猜想的时刻,死亡的黑袖将我遮掩,我什么都没能看见。

【03】

吉尔伽美什回到家时,恩奇都正缩在沙发上看肥皂剧。他依旧穿着那件不合身的衬衣,鲜绿的发丝披在身上,仿佛鸟儿尚未丰满的羽翼。

“你的眼睛怎么了?”

“啊,是吉尔……”恩奇都揉着惺忪的眼,东倒西歪地爬了起来,“刚刚那部电视剧实在是太感人了……”

“够了恩奇都!如果你眼角这玩意是眼泪,那么不是你坏掉了,就是这部肥皂剧的确是烂到了家!”

为了证明自己的猜想,吉尔伽美什低下头,而恩奇都也配合地将脸扬起,摆出一副索吻模样。前者灵巧地吻去后者眼角那颗晶莹剔透的东西,舌尖扫过敏感的眼睑,温热的,湿润的,滑腻的,仿佛有什么难以言说的东西开始在眼眶内聚集,发酵,呼之欲出。

“是苦的,我赢了。”

“眼睛疼,所以滴了眼药水。”恩奇都擦擦眼睛,将手背偷偷在衣摆上蹭干,“我等了你很久,可是你一直没有回来。我望着窗外太阳落山的方向——吉尔,我想吃橘子了!”

只有吉尔伽美什跟得上恩奇都跳脱的思维。毕竟看到落日却会联想到橘子的也只有他的小泥巴朋友了。于是他得意洋洋地打开冰箱,像昔日那样炫耀着里面贮藏的源源不尽的宝藏。他喜欢恩奇都喜悦的模样,而享受生活恰是身为王的他所教给他的第一课——第二课是情欲,在满足了基本的物质需求后,二人所追寻的精神上的极端欢愉与肉体上的美妙契合。

恩奇都咬着一瓣橘子朝吉尔伽美什靠近,冰冰凉凉地蹭着他的脸。男人装作若无其事,只是“凑巧”转过头咬住了另一端。恩奇都笑着缩短了他们的距离,就像这瓣橘子里蕴藏着他们数不清的秘密。

“你真的很狡猾,恩奇都。”吉尔伽美什咬着他的唇瓣,那里和橘子一样的柔软酸甜。“所以,事到如今你还是不肯相信我吗?”

空气变得沉默。吉尔伽美什拥紧他的身体,手指穿过宽松的衬衫,在大理石般美丽的肌肤上点燃炽热的火焰。“本王知道,你的身体绝不会忘记我,”他用力掐着恩奇都侧腰上的软肉,顺着那优美的线条一路向下,滑进更加危险的禁地,并在那里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看,你有感觉了。”

残酷的陈述句。恩奇都睁开眼,看到吉尔伽美什正恶劣地将指间那滩晶莹剔透的东西展示给他看。羞赧和情欲让一向淡漠的小泥人浑身发烫。他攥着吉尔伽美什的外套,攀附着他,模样像极了墙角那株常春藤。薄汗使他们更加密切地粘连在一起,他抚摸着小泥人颜色浅淡的唇瓣,在那里听到了爱人的第一声诉求:

“别忘记我……”

***

蛇如约吃掉了吉尔伽美什的仙草,他疲惫,忧伤,伤痕累累地回到荒芜的乌鲁克,废弃的城垣前,迎接他的只有一株红色小花。

我随风摆动身体,悲伤地感叹这次竟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无法说出。守望他大概是我的命运,毕竟吉尔认出我的可能微乎其微,即便我内心依旧相信着奇迹,然而我的诞生,我和他的相遇,这一切早已耗去了我们人生中所有的奇迹,

一切都该结束了。

临死前的我以鹿的身份叮嘱蛇一定要在王的归途中阻止他。生前的我太过感情用事,如今必须学得理性些。纵使这过程很痛,可还有什么能痛过如今的相见却不能诉说。

我看见他躺下来,偏过头注视着我的花瓣,声音前所未有的轻:“吾友啊,我知道你一直想让我做什么。我会为了你,为了乌鲁克,成为优秀的王。恩奇都,至此,也是时候放我一马了吧。”

我惊愕于神赐予我的最后的奇迹,同时哀叹我们终于迎来了对世界来说最最完美的结局。

王折下了花朵,恩奇都的灵魂消散在天地间。这场可笑的轮回,总算画上了句点。

***

“这是你和我的故事。”吉尔伽美什躺在恩奇都身边。睡眠和饮食并非英灵的必需品,他们这么做,只是想让这短暂的相遇无限接近从前,好使自己从漫长而又荒芜的记忆里寻找到有关过去的蛛丝马迹。

“这种花,我很喜欢……”

那是一束沾满露水的迷迭香,被精心插在乌鲁克的陶罐子里。阳光亲吻着房间里的一切,而一切恰巧是记忆中最熟悉的模样。吉尔伽美什就在恩奇都身侧,而恩奇都正注视着他唯一的王。这是一个有关回忆,永恒,爱与美好的命题,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此刻的他们奇迹般地再度重逢了。他们将会创造出新的回忆,直至惹人怜爱的小泥巴朋友,站在园子里的迷迭花海中,挥动双手消失为灿金色的光晕。

“某年后的夏天,我还在这里等你……”


 Morning Glory

【01】

吉尔伽美什刚从公司大楼里钻出来。逃离了办公室那群无能杂种所营造出的浑浊空气,社长先生看了一眼手表——很快,他便要投入另一个由伊斯塔尔编织出的恶魔陷阱。这该死的女人偏要在今天晚上约他吃饭,地点还是距公司最远的法国餐厅。且不提他对那些拗口的菜名深恶痛绝,更令他厌恶的是自己无法拒绝伊斯塔尔邀请的事实。在公司上下眼里,他们的社长可以决定一切,除了变幻莫测的市场,而这正是伊斯塔尔所拥有的东西。他冷笑着摇摇头,打开车门,看到了空荡荡的副驾驶席——

珠宝,酒,箱包和衣服,伊斯塔尔所喜欢的东西,他一件也没带在身边。

就在此刻,这家不起眼的花店突然闯入他的视线。它就像摩天大楼墙根下的一从苔藓,桀骜,但却毫无违和地蜷缩在中央商务区一角,门面小的可怜,令人怀疑老板是否真的能接到生意,又是凭借什么支付这贵的出奇的租金。

吉尔伽美什只打算买一束红玫瑰,张扬得近乎恶劣,和那女人的个性一模一样。他靠近路边摇下车窗,有些不耐烦地催促道:

“一束红玫瑰,怎么包都无所谓,麻烦快一些。”

没有回应。

当他数清楚门框上那只风铃究竟有多少个铃铛时,吉尔伽美什掐灭烟蒂,打算一脚油门离开这个鬼地方。现在距离约定好的时间还有一个多钟头,足够他绕路去一趟珠宝店买下那里最贵的钻石项链。

可是他不甘心。傲慢的社长决定要让愚蠢的花店老板为他的怠慢付出代价。吉尔伽美什索性把车停在路边,用近乎粗暴的方式踹开花店小小的木质门扉。风铃顿时响作一片,乱七八糟的杂音惊得某人从繁花绿叶中猛然抬起头,鲜绿色发丝无辜地滑下,枯叶花瓣落了满头满脸。

“先生,请问您需要点什么?”花店老板站起身,把沾满泥土的手在围裙上擦净。他并没有看吉尔伽美什,而是用心疼的目光打量着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还请您务必善待我的私人财产,弄坏是要赔偿的。”

“赔偿?”吉尔伽美什挑挑眼,“我现在就能把你这的一切全部买下。”

“如果您是来谈收购问题,很抱歉,我并没有将它转手的打算。”

“我当然没有收购你这寒碜花店的可笑想法。我只需要一束红玫瑰,最普通的那种。可你这家伙居然对我的订单视而不见,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花店老板有些惊讶,一丝愧疚从那张好看的脸上浮现出来。他沉思片刻,将几缕发丝挂到耳后,同时绕过吉尔伽美什来到门边。那里开放着的红玫瑰比社长预想的还要明艳动人。他突然有些后悔自己要将这么美丽的东西送给伊斯塔尔,然而老板已经自顾自抽出几张包装纸,并用宽窄不一的金边缎子将一束鲜花扎了起来。

“给。”

“我没说我现在还打算买它。”

“这束是送给您的,就当是我怠慢您的补偿吧。”

“你浪费了我足足五分钟,区区一束红玫瑰就想补偿一切?”

“可是,如您所见,”花店老板将包好的花束塞进男人怀里,转身打量这小小的房间,“除了这家花店和满屋子的鲜花,我什么都没有了。”

或许是对方的态度还算温和有礼,亦或是伊斯塔尔的连环催促令他失去了耐心。吉尔伽美什愤然转过身,拉开车门将花丢进后座,便驱车扬长而去。他心里乱糟糟的,甚至连挡风玻璃上迎风飞走的罚单都没能注意到。

 

伊斯塔尔似乎很喜欢这束玫瑰,甚至表现出了和宝石一样的热情。当吉尔伽美什以工作为由拒绝将订婚日期提前到这个月月底时,对方一反常态地什么也没说,只是举起酒杯淡淡地回应道:

“那就选你喜欢的时间好了。”

吉尔伽美什明白伊斯塔尔的游刃有余来源于她对订婚这一事实的肯定。对方把他当成自己的囊中之物,交换戒指只是或早或晚的问题,而这也是最令吉尔伽美什头疼的地方。这顿逢场作戏的法式晚餐在一个合适的时间结束了。临别时,伊斯塔尔抱紧怀里的玫瑰,不知是因为酒还是别的什么东西,双颊染上了些许绯红:

“没想到你这家伙也会送人玫瑰……该怎么说呢……谢谢,我还挺喜欢的……”

说完她便飞速钻进车内,甚至没有像从前那样缠着吉尔伽美什送她回家。女人真是嬗变又令人捉摸不透的东西,伊斯塔尔尤为如此。托那束玫瑰的福,今夜的吉尔伽美什总算可以在房间里睡个好觉,即便他并不知道这短暂的安宁可以持续多久。

因此,当他再度经过那家小小的花店时,内心也就多了几分柔软和宽容。夜已渐深,那盏明黄色的灯依旧亮着,像只跌落在混凝土巨兽脚下的萤火虫,等候着不知名的归人。吉尔伽美什推开店门,在那与外界的灰暗冰冷截然不同的世外桃源内见到了统治一切的小小精灵。

“是您啊,怎么样,那束玫瑰派上用场了吗?”

“效果好得难以置信,真没想到区区一束不要钱的玫瑰竟能使那女人露出这种表情,你还真是给我带来了难得一见的好风景。”

“没有哪个女性不喜欢玫瑰,”花店老板点点头,“沾着露水的花瓣是她们的肌肤,选用最美的纸包装,就像为她们穿上华美的衣裳。”

“可我当时并没有告诉你这花是打算送给谁的。”

“您就当我碰巧猜对了吧。”

他们在暧昧的暖色光线下对视,安静的花店老板宛如植物的精灵,金色睫毛似乎承载不住更多的视线。吉尔伽美什突然对这绿头发的小人来了兴趣,尽管他把这当成一时兴起。

“你叫什么名字?”

“恩奇都。”

“很好,”他打了个响指,“干得不错,今天的玫瑰我包了。”

“天哪,这么多玫瑰,您打算送给谁?”

“嗯?”吉尔伽美什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那就送给你吧。”

“可我不喜欢玫瑰,”恩奇都指了指脚边一盆不起眼的绿植,“我喜欢它,尽管要等到月底它才会开花。”

吉尔伽美什大笑着将黑卡插进恩奇都围裙上的口袋里,顺带附上一张名片:“记住我的名字,毕竟我随时都有可能买下你这里的一切。”

【02】

“吉尔!”

年轻的社长顶着黑眼圈出现在门边,显然对这过于亲昵的称呼十分不满。恩奇都丝毫没有察觉,或者说他的心思压根不在这句称呼,以及吉尔伽美什的低气压上。他在花丛里翻来找去,终于捕获那张小小黑卡,并迫不及待地将它交还到主人手中。

“我并没有把送出去的东西收回的习惯。”

“这礼物太贵重了,我不能收。”见吉尔伽美什态度坚决,恩奇都继续说道:“它几乎能买下我所拥有的全部。”

“够了恩奇都!我都说了这是你应得的报酬。”

“可是……”

吉尔伽美什俯身望着那双金绿色眼睛,它们坚定而又倔强,闪动着不容抗拒的光。他们对峙了一会,在这间寂静的,无人光临的深夜花店里,不可一世的社长难能可贵地做出了让步。“听好了,我下个月的订婚仪式上,全部鲜花都由你负责!”

说罢他又将那张黑卡重新插回恩奇都口袋里,离去时注意到对方脚边那只陶土盆。恩奇都在里面插了一根小木棍,不起眼的绿色藤蔓正沿着它向上爬去,和花店里的其他植物相比,实在是太过寒酸。吉尔伽美什突然意识到自己大概真的做错了什么,但说出去的话无法收回,他只能缩紧肩膀走出门去,努力让这一切尽快烟消云散。

自那日起,吉尔伽美什时常会去恩奇都的花店看看,似乎已经将这里变成了他的庭园。他开始对花的香气敏感,甚至乐意花上一下午的时间盯着恩奇都修剪那些看上去其貌不扬的花花草草。这些蓬头垢面的小东西逐渐在对方手中变得井井有条,每一片花瓣都散发着不可思议的光彩。简直像一种魔法。吉尔伽美什暗想,同时饶有兴趣地为他的绿头发朋友递上一根新的枝条。

“把时间耗费在这里不会觉得没意义吗?”处理完手头上的花朵,恩奇都捧起不起眼的陶土盆,开始为那株无名植物浇水松土,“虽说吉尔乐意来这里我很开心,但你并不是如此悠闲的人吧。”

“那群杂种尽管效率低得出奇,但在维持公司的正常运转上还是很擅长的。我只是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怎么?你在劝阻我?劝阻我如何成为一名优秀的社长?”

“既然如此,不如聊点什么吧。咖啡和花茶,你更喜欢哪一个?”

从此,恩奇都那温柔的庭园内便多了些嘈杂的声音。吉尔伽美什会在进门的那一刻怒斥手下的混蛋们今天又搞砸了任务,也会嘲讽楼下那家西餐厅的店员竟会弄错上餐顺序,令他连吃饭都不得安宁。他偶尔也会提起伊斯塔尔,但话题总是点到为止,像某种近在眼前却无法触碰的事物那样变得可有可无起来。

“吉尔,这是你上次多给我的钱。”

恩奇都孜孜不倦地敲着吉尔伽美什的车窗,直到对方不耐烦地探出头,重又将那些钱塞回他的手里。

“再给我拿束红玫瑰吧。”

“是很喜欢的人吗?”

“不过是订婚对象罢了。”

恩奇都歪着头表示不解。吉尔伽美什索性下了车,一边看他熟练地包扎花束,一边简短地说着自己和伊斯塔尔的事情。关于婚姻,关于利益。他不知道恩奇都能明白多少,但说完这些的他的确轻松了许多,

 “明明无法相爱,却硬要成为夫妻,这不是很奇怪的一件事吗?”恩奇都抱着他的小陶盆,单纯的眸子里写满不解,“当然,我承认她的确是个非常恶劣的女人,我开始有些后悔自己为她包了那样一束精美的红玫瑰了。”

奇怪与合理很多时候是并存的。吉尔伽美什在心底回应,却并没有开口。他盯着恩奇都在灯光下愈显专注的面庞,突然想让对方陪他说更多的话:

“你总是在听我的故事,偶尔也该说说你自己了吧。”

“我?”恩奇都歪着头,鲜绿色发丝柔柔地垂落在地,和那些同色调的绿植混合在一起,仿佛他已然成了其中的一部分,“我一直是一个人,除了你所见到的一切,我什么都没有。”

“当然,比起从前,现在多了个你。”

恩奇都抬起头,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吉尔伽美什瞪大双眼,他不得不承认,刚刚那一刻,自己的心的确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伊斯塔尔的催促日益频繁,已经到了无法坐视不理的地步。她甚至开始频繁地出入公司,堂而皇之地履行起未婚妻的义务,仿佛握有珍贵市场资源的她已然成为这家公司的女主人。吉尔伽美什站在一从吊兰下面,模糊的光影令他看上去有些狼狈。这里是唯一的,即便深夜也会为他点亮明灯,敞开门扉的地方,可遗憾的是,数日后的他将再也不会来到这里,那只小陶盆里究竟种着一株什么,也无法亲眼去证明了。

“订婚仪式要用的花,准备得怎么样了?”

恩奇都含混地应了一声,依旧埋头于他亲爱的花花草草中间。吉尔伽美什只当他忙累了,叮嘱了几句伊斯塔尔苛刻的要求便匆匆离开此地。他并不知道,在他转身以后,恩奇都站在花店门前,盯着那飞速消失的车灯看了很久,很久……

“我应该高兴才对啊……”

小小的木质门扉依然摇摇欲坠,恩奇都取下门框上的风铃,想了想,关掉了那盏温暖的灯。

【03】

心怀难掩的压抑与不甘,整个白天,吉尔伽美什完美履行着男主角的义务。他一面与到场的商界要员轮番敬酒,一面在心底将他们嘲讽了成千上百遍。伊斯塔尔仿佛黏住了似的一直挽着他的手臂,不时用那双闪着光的眼睛打量自己现在还空空如也的左手中指。这一细微的举动令吉尔伽美什想起取戒指那晚发生的事情,他像平常一样驱车路过熟悉的花店,而那只美丽的萤火虫已经在夜色里消失了踪影。没有人会愚蠢地把灯光留给一个不会再来的人,这一点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却还是在那一刻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怅然若失。

订婚典礼上的鲜花都是由恩奇都亲手操办的。滚着金边的缎带将一束束红玫瑰装点得明艳动人,一切都是那么地完美,就连一向挑剔的伊斯塔尔也忍不住开口称赞。但吉尔伽美什明白,这根本不是恩奇都喜欢的风格,他只是巧妙地运用自己的聪明才智去模仿与迎合罢了,但这一切又是为了谁呢?他不愿多想,木已成舟,再过一个小时,他就要为伊斯塔尔戴上戒指,朝这座城市的一切宣布他们两个即将结为夫妻的事实。

市场……这该死的市场……拒绝这桩婚事将会带来半数以上的裁员,天平究竟该往哪边倾斜,他早已做出了决定。

“哎呀!究竟是多么愚蠢的花匠,竟然连玫瑰的刺都没有完全拔去!”

伊斯塔尔捂住冒血的食指,皱着眉对侍者吩咐道“快把它撤下去!我再也不想看到它们了!”

“住手!”

“吉尔!?”

“玫瑰有刺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倒不如说,这样的玫瑰反而与你更配吧。”

“你说什么?”

“陪你玩了一天,这种无聊游戏也差不多该结束了。”吉尔伽美什从口袋里掏出戒指,将它扔进侍者手中的一杯香槟里,“杂种们的聚会简直无聊至极!”

他脱下西装外套摔在地上,无视身后伊斯塔尔歇斯底里的挽留和宾客们惊讶的声音。跑车在夜风中飞驰,或许他明天就会登上报纸头条,亦或是因违章而被吊销驾照,但这又有什么关系,他想见到那个人,想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仅此而已。

钢铁巨兽的脚下,一只萤火虫正在寂寞地游荡。

庭园的大门自内而外被人开启,从那秘境中探出头的,是拥有鲜绿色发丝的精灵。

“抱歉,本店已经打烊……等等……吉尔!?”

对方低着头冲了进去,恩奇都看着他坐在花丛间,像一只疲倦到极点的狮子。

“你看起来脸色很差。可惜我什么都没有,能安慰你的只有花……”

“那种东西我不需要!”

“那就做点有趣的事情吧!”恩奇都的声音突然变得欢快起来,“你看,这是我养的牵牛花,它明天就要开花了。”

吉尔伽美什低下头,看着那株让他猜测了整整一个月的小东西。藤蔓与叶片间生出蓝紫色的花骨朵,看上去卑微而又朴素,和伊斯塔尔那镶着金边的红玫瑰相比宛如两个世界的产物。

但这才是恩奇都,这朵花是他所认识的那个花店老板发自内心喜欢的事物。而他所喜欢的,正是对方喜欢这种东西时所流露出的单纯与专注。

“你愿意陪我等到太阳升起的时候吗?”

这一刻,有什么理由能拿来拒绝这种过于纯粹的邀请呢?

他们肩并肩坐在狭小的花店里,周围是翠绿的藤蔓和各式各样盛开的鲜花。时间变得难以捉摸,呼吸的空气与每一句应答都成了凝固的回忆。他们看到那可怜兮兮的花骨朵一点一点努力展开,当次日的第一缕朝阳照进这间小小的花店时,只听“啪”的一声——

庭园的公主绽放了。

恩奇都将他的嘴唇送将过去,而吉尔伽美什则用他尊贵的手指整理那纷乱的长发。

这是一个新的清晨。

吉尔伽美什眨眨眼,偷偷吻去恩奇都唇边露水的清香。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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